懿钦.

我意甚钦,可平山海,可揽星月.

冥嫁

(当《囍》遇上《探清水河》)

(一)

正月十八,黄道吉日,高粱抬。


正月十八,大雾。


子时刚过,打巷子里深处走出来一队人,抬着红装棺椁,匆匆而行。


唢呐声响起来,吹的家家户户闭紧了门,谁家的孩子被唢呐声吵醒了哭闹,大人忙捂住了嘴;可有胆子大的黑猫跟了几条街,就跳上棺材,往老歪脖子树上爬去。


唢呐声响起来,阴风吹冷月,十里红妆血。


她躺在婚轿里,凤冠霞帔、脂粉如血,一双手,抱着柄玉如意,安安稳稳地放在胸下,睡得正酣。


亏心的人呐做噩梦,新死的鬼呀烦冤哭。


送嫁的人啊越走越远,棺椁一路抬到郊外。


她躺在那里睡得正酣,等着她的心上人来。


漆黑的夜里没有光,只有八盏惨白的灯,贴着一双血红的喜字。


双喜为囍,像一对拜堂的新人。



唢呐声响起来,这正月十八,大喜之日。


(二)

我叫婵娟,十六岁那年,爹娘给我取了个乳名,


大莲。


听说城里的人天天闹革命,主张些不切实际的自由,闹得人心惶惶,又死了好多人。


我和爹娘活在清水县,倒是免去不少灾祸。


只是穷啊。


头些年的时候,洋鬼子打进了北京,自此爹娘开始了经营大烟的生意。地也不种了,纱也不纺了,天天只是卖大烟。


还有抽大烟。


他们不大管我的死活:这些年世道乱,好多生养女儿的家庭巴不得早点把闺女嫁出去,可我长到了十六,眼瞧着媒婆把家门槛都踏破了,爹娘还是不上心我的婚事。


他俩人抽大烟抽得一日赛一日地面黄肌瘦,常常下地都费劲,有的时候烟瘾上来了更是撒泼,抓着我非打即骂。


在他们眼里,我就是个赔钱货,只有天天像头牛一样在家里干活,才赎得清我生而为女的罪过。


他俩愈发没力气下炕,我就背着自己纺好的布,进城里去卖。


这时候卖布已经不大容易了,洋鬼子那里有机器,布纺的又快又好又便宜,没有人爱买自家织的布了,只能靠着以往攒的关系,死皮赖脸硬卖几匹,可最近好多大老板又办了自己的纱厂布厂,我这布便更难卖了。


我到底是个姑娘,一来二去总不好意思老腆着脸去求人家买布,回了家没钱,他俩便又是打骂。


怪我无能,怪我不能养活他俩抽大烟。


可我还是愿意进城。


城里有些学生演讲集会,他们宣传什么民主,什么立宪,什么共和,宣传洋人的政治、洋人的火器,还宣传什么男女平等、婚姻自由。


我就爱听他们说这个。


城里有个茶楼,听说掌柜的以前在皇宫里的畅音阁给老佛爷唱戏。


六哥哥也在那里唱小曲儿。


六哥哥的戏唱得最好,身段也惊艳。


我和他去年相识,一来二去,就有了情意。


他给了我一柄小的玉如意,那如意成色不太好。


可他说这算是定情的信物。


有时候我就坐在台下,听他唱曲儿,我们的目光长长便能相对在一起。


像城里好多年轻人一样,六哥哥也剪去了辫子,我觉得他这样更好看。


他同我说,世道变了,皇帝这天下坐不住了。


我说,变不变又怎么样呢,你我的婚事,终究还是拖沓着。


他就笑了,像我家后院里春天开放的桃花:“现在这世道,大家讲民主讲人权,还主张自由恋爱呢!”


他又压低声音,趴在我耳畔道:“你是不知道,连《西厢记》、《牡丹亭》都有人听啦!”



我红着脸推开他,轻轻打他,他却笑着拥住我,对我说:“阿莲,好日子就要来了,等我娶你那天,一定要去城里那家酒坊买最好的酒,来作合卺酒。”


复了就给我哼哼一段《牡丹亭》。


他唱得真好,就像杜丽娘真的活了一样,去寻她的柳梦梅。


我听着他给我唱曲儿,说好,我会等着你八抬大轿,娶我那一天。


(三)

我是佟小六。


我和她是去年认识的。


那天我在茶楼里唱戏,一个姑娘打门外就走进来了,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。


她长得真好看,秀气又白净,穿着朴朴素素的衣裳,坐在角落里听我唱曲儿。


戏不是白听的,因此她不常来,我想着她每来一次,都得攒上一阵子的钱吧。


一回生二回熟,有几次唱戏我特意把手里的道具撇她跟前儿,渐渐也就认识了。


她叫大莲。


她说她家在颐和园不远处的清水县住着,爹娘抽大烟,她就城里来卖布赚钱。


只是这钱她宁肯花来听戏,也不愿拿去买大烟。


往后我便帮她给掌柜说了个情,不再收她的钱。


阿莲起初万般不好意思,在我的坚持下也就肯了。每回来的时候都给我带着帕子,带香囊。


最开始帕子和香囊上绣竹子兰花,后来就是桃花合欢花,到最后又是鸳鸯并蒂莲一类的花样。


我们之间的感情发展的很顺利,郎情妾意,也是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。


可她父母不大瞧得起我,只说了个彩礼数。


那还不是我现在能赚到的数字。


于是我和阿莲妹妹就偷偷地私下见面。


就这样过了一年光景,我攒的积蓄越来越多,城里的革命闹得越来越大,那群学生主张自由,我想这时代这样发展下去,有一天我和阿莲妹妹的路,是不是也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。


直到自我同阿莲那日在茶楼分别有十日后,阿莲才又来茶楼听我唱曲儿。


她进来的时候,我刚好唱到那句:


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。”

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都似这般付予断壁残垣……”


我看到她坐在下面,眸子里没什么光亮,只是冲着我,笑了笑。


当时我没有多想,只是唱完了戏匆匆下去寻她,她约我当晚三更,清水河畔见。


她没多说一句话,一个字也没有。


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有点凉,初秋的时节总是这般冷。


我在河畔等了她一会儿,她就来了。


“我们分开吧。”她说。


我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,她便又道:“我爹娘把我许配给了隔壁的王二狗,他家是作买办的,有钱得紧。”


“我们,分开吧。”她波澜不惊。


我急了,忙拉住她的手,道:“不,哪怕你爹娘把你许配了……我们,我们可以私奔!”


“满人的天下要坐不住了,这个社会要自由了!阿莲,我们远走,一定能在一起的。”


她闻言笑了,捏了捏我的手,带着眷恋,却又挣开。


她后退两步,从怀里掏出一只鞋,带着些厌恶,扔给我怀中。


那是一只男人的鞋。


我便傻在那里了。


“离开我吧,”她说:“你应该找个配得上你的姑娘。”


“不行,”我急忙摇头,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:“我……我不嫌弃你的……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!”


“但我不能!”阿莲猛然抬头,瞧着我的眼睛:“我不能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,我与他,已经有了肌肤之切,如何还能作你的新娘?”


我彻底傻了。


“六哥哥,这辈子,是我对不住你,”她笑:“下辈子,我非你不嫁。”


“不,我不要等下辈子!”我急道:“这辈子,这辈子我们就在一起!”


阿莲笑着,摇摇头,又从怀里拿出我给她的那柄玉如意,还给我,转头便跑了。


我想去追她,但是只跑了两步便觉得双腿酸软,就跌在了地上。


我哭了。


怀里的那柄玉如意,我再苦再穷的时候也没打算卖过,因为小时候我娘同我说,这玉如意是祖传的宝贝,给过门娘子的。


而现在,玉如意还在,我的娘子却没有了。


初秋的夜,我坐在清水河畔,只觉得好冷,好冷。


(四)

我明天就出嫁了。


爹娘很少这样关注我的事,这个婚礼他们倒是格外上心。


请了县里最好的裁缝给我做嫁衣,还舍得扣出两分钱给我置办面首。


他们把我卖了,换抽大烟的钱。


我看着院里的桃花凋零得只剩桃叶了,心想着自己也不算个十足十的赔钱货。


这盛夏终究是过去了。


那日我见过六哥哥回家,依旧没几分钱。他们倒是破天荒地没骂我,反倒叫我早点休息。


我回了屋子,头就开始发沉,我想可能是白天里太累了,早早躺下。


那一夜是噩梦。


半梦半醒间我感受到有人压在我身上,却没有力气挣脱,很痛苦。


再醒来时,我娘站在床前看着我乐。


“好闺女,事成喽!”她喜笑颜开。


我浑身难受,脑子里却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
我拉扯好衣服,发了疯似的向屋外跑去,只在我绣楼门口捡到一只鞋。


一只男人的鞋。


我嚎啕大哭,险些哭死过去几回。


什么自由,都是骗人的!


最后是我爹一巴掌重重地扇在我脸上,打醒了我。


“好啊,”我笑:“我嫁。”


前几日我在清水河畔别了六哥哥,如今了无牵挂了。


我试上那件婚服,戴上那套面首,画好了妆。


这新娘的装扮,可真好看。


我趁着黑夜里,跑去了清水河。


六哥哥已经不在那里了。


我一步步向清水河边走去。


若是六哥哥在我身边,该多好。


以此心明誓,在黑夜出嫁,才能做你的新娘。


我一步步向清水河里走去。


初秋的河水,可真凉。


我哭着。


我哭着哭着,又笑了。


(五)

我今日便成亲了。


从九月的初秋到现在一月的寒冬,我拼了命地唱曲儿,终于攒够了阿莲爹娘说的那个数。


我们说好了,那玉如意她爹娘可不能吞,又选定正月十八这个宜婚嫁的好日子,子时一刻,阿莲婚轿的从她家里抬出来,八抬大轿,要足了气势。


我在家门口心急等,终于看见远远地几个汉子,吹着唢呐,把阿莲抬进来。


只是那婚轿不好看,方方长长的,像棺材。


阿莲的爹娘定是又抽大烟了,没钱给她置办好婚礼。


只是从此以后,阿莲同她那死鬼爹娘再无关系了,我来养她。


送婚轿的人放下阿莲匆匆便离开,连喜酒都不肯讨一口。


但这些都不重要。


我掀开阿莲的轿子,把她抱起来。


“终我一生,唯爱你一个。”


阿莲的五官不是那么清楚,许是我喝多了看不清吧。


我真高兴。


我抱着她拜堂。


一拜天地……我笑了。


二拜高堂……我乐着。


夫妻对拜 ……我哭了。


我舀了合卺酒,那是城里酒坊最贵的酒。


一杯入我腹,一杯洒向地。


曲子里说: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


我想与她结发,却没有找到她的青丝。


我想到了什么。


怀里一烫,我把这个阿莲扔在地上,跑去清水河畔。


我边跑着,边唱曲儿。


“梦回莺转,乱煞年光遍。”

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都似这般付与断壁残垣。”


“知怎生情怅然,知怎生泪暗悬?”


“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。”


……


这水还没冻实,钻心地凉。


我脱下了一只鞋子,向水深处走去。


我得去找阿莲


阿莲啊,你慢点走,等等六哥哥。


我笑着。


我笑着笑着,又哭了。


(六)

卯时三刻,天擦亮,家家户户开了门窗。


唢呐停了,黑猫下了歪脖子树,孩子都睡熟了。


干活的妇女叽叽喳喳地唠着。


“听说了吗,昨夜那佟小六与松家的大莲,冥婚了!”


“诶呦,那唢呐吹了一宿,我都没敢睡觉!”


“诶诶,我听我当家的说,佟小六不见了,他家里只在地上扔着个穿嫁衣的人偶,院子里摆个棺材,里头还有个玉如意!”


“什么不见了,是跳河了!”


“什么?这是真的?”


“还能有假?那河边啊,有他的一只婚鞋呢!”


“哎,这痴情的一双人啊!”


“这松老三两口子也是损阴德,冥婚还讹了佟小六这么个数!”


“天呐,这么多!”


“可不是,捞不上大莲的尸首,便拿个人偶去糊弄神智不太好的小六。”


“诶,我还听说,那王二狗,昨夜暴毙了!”


“可是那个把大莲……的王二狗?”


“正是,在院里烧纸的时候暴毙的!身旁还摆着贡品糕点呢!”


“造孽啊,造孽……”


(七)


愿化浮云随风散,不做人间寂寞魂。


那一双痴情的人儿,或许无法在清水河低寻得彼此的身躯,他们的灵魂却是永远地自由地厮守在一起。


河水混着未来得及融化的浮冰,一路顺着颐和园那处蜿蜒过来。


远远地唢呐声又响起来。


唢呐一响,这正月十八,黄道吉日。


又是大喜,又是大悲。


雪哑哑地落着。


清水河畔,一时无声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[完]





评论(17)

热度(100)
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