懿钦.

我意甚钦,可平山海,可揽星月.

半阙长干行

(这算不算一个坏人的故事?)


“别问我为什么,你是二爷,不是我的二郎。”


“我早已不是你的夫人了。”


“你该恨我,杀了我吧。”


[序]


明礼知义、淑德贤良。


明淑,


我的名字,便是从这八个字里化出来的。


我守了近二十年所谓的妇道。


终于累了。


大殿之上,禁兵团团把我围住,他站在我对面,举剑相向。


他的眼里,有不可置信,可是,没有悔意。


哪怕到今日,难道也都是我作茧自缚、一厢情愿吗?


我放声大笑。


五年之前,青樱树下,祖母指着青衣飘飘的他,柔声问我,是否心悦时,


我该说,不曾心悦。


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呢?


我抬起头来,看着他,还是那一袭好看的青衣,还是让我难以自拔地心悦。


我看着他,又哭又笑。


罢了,罢了。


我的小米饭熟了。


我的梦也该醒了。


(一)

“十四为君妇,羞颜未尝开。”


“低头向暗壁,千唤不一回。”

  十四岁那年,我也是那样的天真烂漫,凤冠霞帔,欢欢喜喜地嫁进了侯府。

  夫婿是祖母为我择的,他是侯爷的二公子,与旁的世家少爷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同,这位二公子倒是饱读诗书、满腹经纶。

 我还记得头一次见二公子的时候,那是一个春天,祖母带我到侯府做客。

 祖母和侯爷的母亲是手帕交。彼时我同两位老夫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,祖母对着我,指着远处青樱树下那个青衣飘飘的公子,柔声问我:

  “淑儿,你可心悦?”

  我忘了我说了什么,只记得那个春天,清风拂过,摇落一树一树的樱花,那少年站在树下温书,轻轻抚去落了半身的花瓣。

  词里不是唱“别来春半,触目柔肠断,

 

 砌下落梅如雪乱,拂了一身还满。”

 

 砌下落樱如雪乱,拂了一身还满。

  然后,这门亲事便订了下来。

  我是通判之女,嫁入侯府,算是高攀。因而祖母嘱咐我必敬必戒,无违夫子。

 逆来顺受,从来是女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,彼时我不觉得顺从有多难,哪怕五年过去,我也会告诉你,只要把自己当做个聋子瞎子,当做个哑巴傻子,顺从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。

 

 可顺从,却是这天下最苦的事。

 

离开了祖母的关怀,我嫁入侯府。老夫人待我很好;侯爷只当家里多添了个人;侯爷夫人有些嫌弃我的出身,却看在我爹在官家跟前尚是得脸的份儿上,不大为难我;大公子素日里我见不到他;大嫂沈氏也和善,就是大公子的妾房叫珠绿的,说话总是阴阳怪气。

  大嫂总是告诉我别理珠绿,她便是这样的性格,实则没有什么坏心。

  一家子人瞧着倒还和和气气。

  而我的官人,侯府二公子,我们成婚的头一年,也算相敬如宾,他对我不大有男女之间的爱情,更像一个朋友,有时陪他聊聊诗词歌赋,抑或偷偷说说朝政大事。

  哪怕不是爱情,我也很满足了,因为他时时刻刻在我身边,细水长流的情感,何尝不是一种圆满?

  我向来是敬他一声“二爷”,有的时候他躺在我的床上,我看着他睡得安好可爱,也悄悄地学着韩氏那样,唤他一声“二郎”。

 

 韩氏是谁?

 

别急,故事还没说完,你听我慢慢讲。

(二)

  “十五始展眉,愿同尘与灰。”

 

  “长存抱信住,岂上望夫台?”

 

  十五岁那年,二爷纳了房妾。

  她的名字很好听,姓韩,韩婧衿,是侯爷夫人的外女,虽是庶出,可到底是伯爵府出身,要比我强。

  韩氏同二爷,才是诗仙笔下写的那样“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。”

  二爷常常唤韩氏“衿儿”,韩氏也唤他一声“二郎”。

  我是正妻,必要有容人的气度,更要听从官人,可每每见他二人浓情蜜意,我总是感到自己多余。

  自韩氏嫁过来后,二爷来我这里一下就少了,有时一个月也难见上几面,但这都不打紧,我总是得做好分内的事情,帮他打理家务和后院,每日倒还忙得不亦乐乎。

  再后来,二爷把账本都交给了韩氏,我想着这样倒也清净,便顺从了。

  只是账本交出去后,我这个主母便渐渐在府里说不上什么话了,只有老夫人常安慰我,我也常往老夫人那里伺候,也好消磨时间。

  平日里我就琢磨做些点心,有一种樱花糕我甚是拿手,我请膳房的嬷嬷给二爷送去,嘱咐她别告诉二爷是我做的。嬷嬷拿钱办事,只按我说的去做,省了不少麻烦,回来只笑吟吟地告诉我,二爷很爱吃。

  我说,爱吃就好,以后我再做,嬷嬷送去就是了。

 二爷待我多多少少有些愧疚,他若知道这樱花糕是我做的,怕是不肯再吃了。

  而我,怎么舍得让他愧疚呢?

  夜半无人时,我总告诉自己,这样不愁吃穿用度只享清福也好,只要我还是二爷的正妻,就什么都知足了。

  除了老夫人,这府里同我走得最近的,便是大嫂了。

  我记得一次上巳节,侯爷带着府里的人踏青,郊外的樱花都开了,一片片深红浅粉煞是好看。

  二爷扶着韩氏上马时特意问我。

  “夫人,”

  他问我:“可要同乘?”

  他只想同韩氏在一起,我怎会不知?于是我学着方才大嫂婉拒大公子的模样,告诉他,我不想。

 

  可我多想啊。

 

  大嫂懂我,她亲亲热热地喊我帮她择菜。

  她把手里洗好的菜递给我,轻轻一笑,对我说:“不打紧。别往心里去就是了。”

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我们两人说了会儿话。

  “如今入了早春,夜里被衾却还发凉,冰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”我把玩着手里的团扇,对嫂嫂道。

  “可不是吗,”嫂嫂温温婉婉一笑:“你叫人给你灌个汤婆子,夜里便没那么难捱了。”

  我抬眼,见二爷护在韩氏身后,二人策马奔腾成双成对。

  我问自己,羡慕吗?

  女子善妒,是大忌,我不敢。

  回府以后我按嫂嫂所说,灌了个汤婆子放进被里,漫长的夜果真没那么寒凉了。

  没过多久,便入夏的了。夏至那天,二爷来了我屋里,他一进门便扑了我满怀,一身的脂粉酒水味。

  不必说,定是去青楼酒馆胡闹了,怕回来韩氏闹他,才来我这里避难。

  我觉得好笑,只扶他到床上去。我的贴身丫鬟问:“二爷占了整张床,您可睡哪儿?”

  我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压低声音道:“我睡外面的塌上,你不必担心了。”

  她还想言语,我赶紧打发她出去。 

  打发走了她,我坐回床下,月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,他睡得很安稳,我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庞。

  我想起韩氏是怎样叫他的。

  “二郎。”

  他听了我的声音,睡梦中竟握住了我的手。

  “夫……夫人”他喃喃。

  我怔愣,心里隐隐有些苦涩和暖意。

  那个晚上,我没有睡觉,守在他身边,陪了一夜。

  时光若是可以停在那个月华温柔、夏蝉轻鸣的夜里,该多好。

(三)

  “门前迟行迹,一一生绿苔。”

   

  “八月蝴蝶来,双飞西园草 。”

 

  十六岁,是我这辈子,挥之不去的噩梦。

  那一年春天,父亲被免官,举家被贬出汴京。

  从此这侯府里人人都开始为难我了。

  祭祀典礼,他们不准我去;入春的新衣,他们不给我做;一日三餐,全是冷炙残羹;便是嫂嫂来看我,也要先在侯爷夫人那里受好一顿脸色。

  父亲被贬回故里没多久,便传来父亲病逝的消息。我问得噩耗还没来得及哭,就被一群家丁拖去柴房关了起来,美其名曰要我给父亲守孝,可谁不知道,实则是囚禁。

  关在柴房里的那段日子,每天都能传来噩耗。

  先是嫂嫂的母家被流放,嫂嫂自杀未遂。

  然后没多久就是珠绿有了身孕。

  又过了一个多月,听说嫂嫂推了珠绿,珠绿小产,嫂嫂被禁足。

  又过两个月,听闻嫂嫂与自己院内的家丁偷情被抓。

   没多久,嫂嫂自尽,珠绿被扶正。

  你瞧,这便是女子,我们顺从一生,却是这样的下场。

  有时候二爷会来看看我,站在柴房外陪我说说话。

   后来老夫人开恩,把我放了出来,彼时我已哀毁骨立、不成模样。

  我于春分被囚禁,彼时花开烂漫、春光和煦;待我重见天日时,已是秋分,落叶纷飞,冷雨连绵。

  距我半身入土,已过了半载时光。

 老夫人见我,不过宽宥几句,重点的,还是让我把正妻之位交出来,再为我寻个好人家。

  我哂笑,问道:“是二爷的意思?”

  老夫人似乎是不满我的神态,但又念及我受了许多苦楚,只是道:“自然。”

  我叹了口气,是啊,自然是他的意思。

  老夫人见我不松口,温和了声音,道:“如今你家里的情况,实在是配不上我们侯府了。何况婧衿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,把她扶正也是应该的。你放心,我定会为你再寻良人,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。”

  院外细细的秋雨打在我身上,好冷。

  我跪在老夫人面前,道:“老夫人说的在理。正妻之位,我自然要让。”我扯出一丝笑意:“明淑不敢再让老夫人破费,愿做妾,安生服侍二爷。”

  老夫人喜出望外,连忙扶我起来,口中连叫着我“好孩子”,又允诺我,让我做地位最高的平妻。

  走出老夫人的院子时,雨已经渐渐下大了。我没有打老夫人赐我的伞,只是迎着雨走,回我原本的院子里去。

  雨水打透了我的衣裳。

  祖母,瞧我,多顺从啊。

(四)

   “感此伤妾心,坐愁红颜老。”


  十七岁,我做妾的第一年。

  妾与妻,到底不同,往常是我容忍韩氏,如今倒是看她容忍我了。

  我仍以顺从为道,每日为二爷做樱花糕,告诉他这是我研究许久做出来的;我学着跳舞、唱戏、策马,就是为了讨二爷的欢心。

  韩氏指着我鼻子说我狐媚。可是狐媚,不就是妾室该做的吗?

  韩氏日益刁蛮,我与二爷倒是一日比一日情坚。

  妻不如妾,果真如此。

  二爷许我出入书房,他信我。

  他在书房做事,几乎不大避着我,有些大事,还喜欢与我商议。

   可惜,我辜负了他的信任。

(五 )

  我十九岁那年,李太后被囚禁,二爷被禁军带上金銮殿,官家要判他的罪——以谋逆之名。

  二爷自然拼死不认,官家便传了证人。

  证人是我。

 二爷怔愣。

 “夫人……”

  “我早不是你侯府二夫人,”我冷笑:“二夫人是韩氏。”

  大堂之上,我一一列举侯府二公子谋逆罪状。

  官人一拍桌案,义正言辞地判了二公子流放之刑,侯府上下,全部贬为庶人。

  按宋律,女子告发官人,也是要论罪的。可是按官人的话说,我是个心中有正义大道的女子,故而不仅不要治罪,还要追赠我父亲做伯爵。

  而告发官人,何其天理不容,无论是否正义,在世人眼中,我该是个恶毒非常的女人。

  可是这天下的坏人,有多少是被逼无奈啊?

  你们以为,这个世界竟是非黑即白的吗?

  我正出神,不想此刻殿门外声声作响,众禁军银刀出鞘,把我与一众保皇党团团围住。

 来者是太后。

  太后挥挥手,剑影挥舞,我身边一众保皇大臣纷纷倒地,我闭上眼睛,却没有料想之内的疼痛。

  我睁开眼,二爷为我挡了一剑,禁军的银刀砍入他的肩膀。

  “爱卿,你可想好,是她背叛了你,你还要救他吗?”太后似笑非笑:“不是哀家心狠,但是这个女人,和侯府之间,你只能留一个。”说着,将身边侍卫的长剑拔出,扔到他面前:“杀了她。”

  他缓缓捡起剑,转过身来,举刀相向。

  我道:“二爷,杀了我吧,是我搜集你的证据,交给了皇上,蛰伏两年,就为换你侯府灭门之灾。”

  他受了伤,嘴唇没有血色,身子微微发抖。

  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这样!”

  “哈哈,为什么?”我笑出了眼泪:“这不是我该问你的吗?试问这全天下,谁人不知你们侯府宠妾灭妻?我差点忘了,你们侯府老夫人是妾室扶正、侯爷夫人是,便是你们兄弟二人的妻子也是妾室扶正!可见你们侯府,哪里有一个好东西! ”

  “便是你,你的官位与权力,不都是仰仗太后给你的吗?不然你以为凭你自己,和京都里别的纨绔草包有什么不同?”我放声大笑:“我顺从了这样多年、隐忍了这样多年,才知道所谓礼教与妇道,统统是你们男人的工具罢了!”

  “我这样害你,你不恨我吗?你该恨我啊!”我双手捧住他的面颊。

  他身上的温度那样低,冰到我心里。

  这两年来,他是不是对我也动了真情?所以此刻,才会这样犹豫?

 可惜爱着他的那个明淑,已经死在了侯府。

 隔阂在彼此间的,不是时光,而是生死。

 爱着二爷的明淑和爱着明淑的二爷,早就阴阳两隔了。

  二爷拉下我的手,脸色苍白如纸,我看见他眼底攒着泪花。

 他宽阔的手覆上我的双颊。

 “夫人……”他喃喃,我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月华温柔、夏蝉轻鸣的夜晚。

  倒是太后笑了:“你倒是个有主意的女子,可惜不能为我所用。”

  我推开二爷,笑道:“这便要怪二爷了,如果他选择拥护官家,或许我就会支持太后娘娘了。”

  太后拍手笑道:“我们都是一样的人。我很喜欢你,可惜,我还是不能放了你。”她转过头看向二爷:“爱卿,杀了她吧。”

  他举着剑向我逼近,却终是没有落下来。

  我见他犹豫不决,内心冷笑他是个草包,就不应该为了证明自己把自己逼入朝堂、逼到这两难境地。


  他应该做那个,在青樱树下,看书的少年。


  我撞上他的剑。


  我听见他哭喊我的名字。


  明淑,


  可我好恨这个名字。


  如梦间,我感受到他的泪水落在我眼上。


  我费了好大力气,轻轻触摸他的脸庞。


 我勉强抬起嘴角,血顺着我的嘴边缓缓滑下。


“若你来世,只娶我一人,对我一人好……”


  我没有力气了,可我的话还没说完。

  

  我想说,若你来世,只娶我一人,对我一人好,


  那么我必相迎不道远,直至长风沙。


  若你答应,那么来世,你还在青樱树下温书,等我来寻你,好不好?


  明淑与二郎,再也不想错过了。


  我浑身抽了力气,手从他的脸上掉下。


  除了眼角一滴残余的泪,什么也没留下。


  我的一生 ,就这样结束了。


  我叫明淑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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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觉没太写好,以后有时间再润色吧

就是讲一下宋朝程朱理学害人不浅的故事

不管是明淑对夫君的绝对顺从,还是二爷对功名的汲汲渴求,都离不开程朱理学的影响

但是,程朱理学还是有好的一方面的,希望大家不要被我带偏,看个乐呵就行了

@孟小仙儿的团子(半封箱) 都是这个女人,她启发我写刀的🙄(我感觉写的不是很虐)

(故事背景:南宋太后李凤娘把持朝政,架空皇帝宁宗,软禁太上皇光宗。本文中二爷为了摆脱恩荫证明自己,加入太后阵营,我们的明淑为了报复二爷当然就支持宁宗恢复朝政啦。故事内容虚构,如有雷同,纯属巧合。)


   


 

 


 

  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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