懿钦.

我意甚钦,可平山海,可揽星月.

长秋风华录

[序]

妖有百种,分明善恶;

 

人心一颗,万千难测。

 


(一)

“我有一段情呀,唱给诸公听。”

 

“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……”

 

我站在无方药栈的二楼,半支起纸窗向江面望去,有碧水寒玉画船横,佳人高坐唱琵琶。

 

一首《无锡景》,引得船上众人纷纷拍手叫好。

 

她唱的,是谁的情呢?

 

一片热闹喧嚣中,她似是与我心意相通,回眸一笑,有点苍凉的味道。

(二)

她是这留郎河畔生的最好看的琴姬了,一首琵琶弹得极好,吴侬软语《无锡景》,便能将方圆几里的人都引过来一睹风华。

 

我的无方药栈便开在留郎河不远处,每每她的画船动了,我或登上二楼支开纸窗,偷两分这天籁之音来听听。

 

华灯初上,谁又耐得住寂寥呢?

 

人有的时候便是这样简单,哪怕只一首琵琶一腔曲,便可万人空巷。

 

像是在红尘岁月里浸泡过一般,她一身红衣火烈,高坐画船之上,轻拢慢捻,玉珠乱蹦,众人欢呼拍手,好不热闹。

 

而我趴在窗子边听曲子,弦外之音那样悲凉。

 

她应是知道我在这高处望着她,一曲罢了,她侧过头来,与我回眸一笑。

 

只这一眼,我便知她,是妖。

(二)

那日我正准备着熄火打烊,正把晒了一天的草药收拾齐全准备明天早点开张,冷不丁门被推开。

 

她这次是一身白衣,走了进来。

 

“今日打烊了,姑娘有事明日再来吧。”

 

我背对着她收拾着柜子里的当归,如是道。

 

“我实在是紧急,还望您行个方便。”

 

“好啊,姑娘有求,我总会尽力,”我转过身来,道:“要加诊金。”

 

她轻笑,脸色有些苍白,道:“向闻神医素问行诊不问人神妖怪,只看眼缘,今日肯为我破例,是我的幸运了。”

 

“你却识得我的身份?”我挑眉,“姑娘来头倒是不小。”

 

“小小妖怪,不足为道,”她笑,道:“素问姑娘大名在外,想不知道也难。”

 

“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。”我确是个郎中,还是个散漫郎中,为了躲一个人,下山来已有十多年的光景,隐姓埋名,只在这无锡城里开了一家小药栈,可眼前这女子,却是一上来便知晓了我的身份。

 

“素问姑娘莫怪,是一位朋友告诉我的。”她颔首,笑道:“实在是……实在是我这身子愈发不好了,今日才来冒昧求姑娘替我诊一诊。”

 

“什么朋友?”

 

“水眉。”

 

“竟是这朵荷花精将我卖了?”我轻笑:“去岁有缘在一个小破孩手里将她救下,如今她还好吗?”

 

“她很好。”

 

“你且坐吧。”我示意她坐下,又倒了杯茶给她,“你来这无锡不是一日两日了,既是要看病,为何拖到现在才来?”

 

“我……”她接过茶杯,又闻得我的问题,终是回不出话。

 

“且罢了,我先为你诊脉。”我单看她气色便知情况不妙,又搭上她的脉搏。她手腕冰冰凉凉,脉搏几不可感。

 

妖化了人形,便有了人的心跳。脉搏越弱,便说明维持人形越困难,更反映出一个妖的法力越低。

 

此刻哪怕一个刚入门的小道士猛击她一下,恐怕她也要一命呜呼。

 

“你竟是这般不要命吗?法力几近荡然无存,熬着一条命维持人形。”我有些不可思议,道,“你若要活命,眼下唯一之办法便是化回原形,我尚可多保你些时日;若你执意维持人形,我可救不了你。”

 

“若化回原形……不知姑娘能保我几载春秋?”

 

“百八十年,总是没有问题。”

 

“百八十年吗……也不过一瞬罢了,”她喃喃道:“那样活着,如何比得上一双腿走遍人间来得自在呢?”

 

“命都没了,还要什么自在?”我嗤笑,“你究竟是在人间有什么的过往,才有这般执念不肯放下?”

 

她笑着摇摇头,仍是不语。

 

我问了半天她也没说一个字,便道:“这不肯说那不肯讲,你叫什么,总可以告诉我吧?”

 

“长秋。”她道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,“长命百岁,世世千秋。”

 

“一只快死了的蜉蝣,还妄想什么长秋?”我又是嗤笑,“你既不肯听我的,莫说千秋百岁,便是这个秋天你也熬不过去。”

 

她先是一愣,似乎没料到我就这样点出她的真身,旋即又笑道:“素问姑娘开的是救命的药栈,却名无方,这与我的名字,岂不是异曲同工之妙吗?”

 

倒是伶牙俐齿。

 

我念及这朝生暮死的蜉蝣能修出人形着实属于世间一大奇迹,又看她脸色实在苍白难看,不由得把我这铁石心肠也磨得软了些。

 

“你若肯与我说说你的故事,兴许我愿意多想想给你保命的方子。”

(三)

长秋的故事很俗,俗到我已不愿多说。

 

她原是三清山的湖水里一只蜉蝣,本应随了众生,朝生暮亡,不料机缘巧合之下,听得三清山的师父给弟子讲学,竟一下开了神窍,短短日升日落之间,化出人形模样。

 

还是个好看的人形。

 

这大抵是长秋的故事,最值得惊叹之处。

 

我本想着,这样一个奇女子,总该会活的叱咤风云才是,却不想最后种种,终究是败给一个情字。

 

俗套从这里开始。

 

长秋行走在三清山之间,吸取日月精华,修炼法力,又一个机缘巧合之下,认识了山中修行的弟子长思。

 

爱情总是来的奇妙,我也不明白长秋究竟喜欢上了长思哪里,只知最后一妖一人情投意合,甚至到了三清山门派长老那里请愿结为夫妻。

 

三清山的长老们念在长秋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妖怪,又出身于三清山,也算半个老乡,便同意了这门亲事。

 

彼时长秋还没有名字,快要成亲时,长思对她道,愿卿长命百岁,世世千秋。

 

从此,她便叫长秋了。

 

成亲以后,两人便到山脚下的村里住了下来。

 

山环水绕,倒是一派好风光。

 

民风淳朴,村民们都很善待长秋。

 

日子若就这样细水长流下去,或许不失为一段佳话。

 

奈何无巧不成书,一日邪风大作,大火漫烧一片草屋,而彼时长秋修行尚不够,为救村民性命,只得化成原形如庞然大物一般,喷水灭火。

 

可她没料到的是,火灭了,人心却慌了。

 

素日里一个个念着众生平等的村民张牙舞爪起来,甚至忘记了她救火的功劳,只沉浸于恐惧、愤怒之中,他们怕长秋吃人,恨长秋隐瞒了这样久的身份。

 

人心啊,果然说变就变。

 

长秋刚刚施过法术,疲惫体弱,根本无法招架人多势众的村民。

 

村民们把她绑起来,逼着长思烧了她。

 

幸而长思不是薄情郎,拼尽了性命救出长秋,自己却死在了村庄里。

 

“他从前总与我说,想走遍这盛世人间,如今他不在了,我只想用这双腿,代他走一走。”

(四)

我听的打了个哈欠,眼角带出两颗泪花。

 

无聊,着实无聊的一个故事。

 

“他呢,既然舍命保住了你,你便更要好好活着了。”我转身抓药,道,“可你若坚持不愿化回原形,那便罢了,我给你抓两幅药,帮你续续命。”

 

长秋似是没想到我还愿帮她想法子,忙从香囊里掏出一锭金子。

 

我眼前一亮,却只是把她的手推回去。

 

“你也知我素问行医只看眼缘,我看着你顺眼,便不收你的钱了。”

 

“那诊金……”

 

“说了不收就是不收,”我转身道,“人世喧闹,我却寂寥,你讲故事给我解闷儿,就当诊金了。”

 

(五)

长秋每日来我这里取药服用,身体一日日好了些,我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医术果是天下无敌。

 

她每日来时,脸上笑意愈发真诚,与我讲讲人间故事。过了一段时日,她便长在附近游走一番,回来时总是风尘仆仆,给我讲她的见闻。

 

人世的喧嚣热闹,终于有了我们的一份。

 

再往后几个月,长秋都没有来药栈,我只道她走的更远了些,但每晚还是习惯地点盏灯笼,等她到子时,若她不来,我才熄了烛火回二楼就寝。

 

冬至那天晚上,快到子时的时候我累了,想尽早休息,正当准备打烊时,不料门又被冷不丁地推开了。

 

又是长秋。

 

一袭白衣,浑身是血。

 

我吓得连忙扶她到榻上,她已痛得说不出话了,我不能弄清缘由,只想着为她疗伤。

 

不想此刻门又被人推开。

 

来者青衣少年,身姿挺拔,银剑清晖,似有鲜血在月光下闪着光芒。

 

却是他。

 

他推门见了我,只有一瞬的怔愣,随即便道:“把她交出来。”

 

这个我躲了十多年的人,终究还是在这样不合时宜的场合下相遇了。

 

他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好听,话也是没有半分感情。

 

仿佛一盆冷水置头顶浇下来,我缓过神来,道:“她在我这里,你休想把人带走。”

 

“素问,”他皱眉,道,“别闹。”

 

我哂笑。

 

二十年前,我们是恋人;十年前我为了护他,施了法术杀了人,他自此与我陌路。

 

听闻这十年多他斩妖除魔成了天下的英雄,我倒是要多谢当年他手下留情饶我一命了。

 

“你要杀她,总要给我个理由。”我找回神智,问道。

 

“三清山下的落日村,村民被她屠杀殆尽,她难道不该死吗?”

 

我恍然,这么久以来,她竟是在准备复仇。

 

“那是他们该死。”

 

“素问,你……”

 

“我听闻长思是三清山的弟子,你是三清山的掌门,他们害死了你的徒弟,你不曾替他报仇,如今长秋为长思讨回公道,你不该谢谢她吗?”

 

他不语,似是在狠命咬着牙关,青筋暴起,“妖终究是妖,当初我便不该同意他们在一起。”

 

“是啊,便该如我们当初一样,形同陌路,永不相见。”我冷笑,“你护着的不过是所谓的人命,从来不是正义。”

 

“我竟不知,只要迎合天下大多数人的利益,便可作英雄了。”

 

他似有愠色,舞剑飞影,刀尖直指我心。

 

我笑,“我也是妖,你杀了我,便没有人阻止你杀长秋了。”

 

“素问,”他一字一顿,“别逼我。”

 

我闭眸不语,便闻得剑风之声,只等他一剑刺入我心。

 

想当然的疼痛并没有到来,反而是觉得上身一紧,竟被他用缚仙索捆了起来,我颇是愤懑又无奈,道:“你何时也学会了用这种东西?”

 

他不语,只是绕开我,向长秋走去。

 

我本就是个郎中,法术只能应付一般小妖,数十年来又怠于修炼,一下便遇到了法力这样高强的人物,使劲浑身解数,只觉得这缚仙索把我捆得更紧了些。

 

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掌将长秋击于墙上,看着长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,急红了眼眶。

 

他默念着咒诀,似是要运一大招,了结了长秋。

 

“萧郎,不要!”我喊他,一如十年前那样求他不要离开我,“我求你,求你放她一条生路。”

 

他运气的手停住了,微侧过头来,好像在看我。

 

我眼前已经被泪水氤氲了,视不清物,只是拼命摇头,“算我求你,别杀她。”

 

长秋倒在地上,又咳出一口血。

 

她抬眸,嘴角还是挂着笑意。

 

“素问……别求他。”

 

“不,”两行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,“人的命是命,妖的就不是了吗?好人除了恶妖,就要被奉为神明,那好妖杀了坏人,为什么还要被赶尽杀绝呢?”

 

 

“萧郎,不是天下苍生,都值得被保护的。”

 

他沉默了,抬头来看着我,手上的咒诀却没有停下来。

 

刹那间白光如昼,雷声滚滚,剑影化龙,直向长秋袭去。

 

“不要——”

 

我声嘶力竭,跪倒在地。

 

“为什么,为什么你不能放了她啊!”

 

“人妖殊途,妖性本恶,不可共生。”他转身,银剑收鞘,青衣之角沾了一丝血,在空中飞扬。

 

“妖性本恶?”我觉得好笑,便笑起来:“妖有百种,皆分明善恶;人心一颗,却万千难测。”

 

“那杀了我吧,我也是妖。”

 

他抿唇不语,只是一抬手收回缚仙索,便御风而去,不曾回首。

 

一如十年前那样,走得干脆又决绝。

 

脱离了缚仙索的束缚,我来不及擦眼泪,踉跄几步去看长秋的状况,喜觉她尚有一丝气息,忙忙把她拖到榻上抢救一回。

(六)

无方药栈整整闭门十日。

 

我十日未曾休息,一直守在长秋身边力挽狂澜。

 

第十一日的早晨,长秋终于睁开了眼睛。我许是喜极而泣,在心里夸奖自己果是医术无双天下无人可匹敌。

 

她将养了三日,一天黄昏时分,她问。

 

“素问,”她脸色苍白,却是仍含笑意“我今晚能不能,去留郎河边,再弹一曲琵琶。”

 

我先是一愣,旋即笑道,“好啊,喜欢什么就去做吧。”

 

她笑笑不语,当晚收拾好了红衣,抱着那琵琶,走出无方药栈的大门。

 

临走前,她对我笑道:“素问,谢谢你。”

 

“不谢,”我摇摇头,“你去吧。”

 

她转身,我泪下。

(七)

画船之上,她回眸一笑,身上似乎突然松了力,怀里的琵琶掉落在地上。

 

她嘴角鲜血流下,翩然而倒,

 

方才热热闹闹听曲儿的人一下都惊惶了起来,尖叫着争先恐后地涌出画船。

 

曲终人散,人心果然来得凉薄。

 

不怪有人说,听曲儿的人最是无情。

 

我拼尽一身医术,终究没有与阎王抢回长秋,只是勉勉强强替她多续了几日命。

 

自她醒来那日,已经是回光返照了。

 

蜉蝣者,朝生暮亡。长秋这辈子虽长,却到底摆脱不了悲凉的命运。

 

妖都这样吧。

 

我想笑,却没有力气抬起嘴角。

 

合上纸窗,转身下楼,熄了门前的灯笼。

 

我收了晒了一天的草药,回到柜子前摆弄着当归。

 

准备明日早点开张。

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[完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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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续《素问风月集》 @北笙.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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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感来源:龚淑均《千生烟》,《无锡景》


很多伏笔没有揭开,比如素问的真身、长秋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找素问看病、萧郎为什么那么绝情……


事情不是偶然的,每件事情都有它必然发生的理由,这些疑点交给大家自由发挥吧


文里有一点点我对人性不成熟的小思考


且博君一笑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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